注:看到许多朋友发了春节的回乡偶记,想起年《南方周末》年度特刊的那一组文章:“记者回家乡”,第一次有一家媒体没有在这样的时点上选择宏大叙事,而让记者写下自己的故乡和家事。其中迟宇宙的文章最为打动人,时至今日。后来《南方周末》将之结集出版,书名为《回家过年》。
10月17日,农历九月初九,重阳,传说中是个好日子。三国有个叫曹丕的,给朋友写信说:“九为阳数,而日月并应,俗嘉其名,以为宜于长久,故以享宴高会。”
父亲死了。在这个“宜于长久”的好日子里。
那天晚上,我正在济南赶那篇青州《私家列车驶上国有铁路》的稿子。吃晚饭的时候,老家就一个朋友打“叔叔(我的父亲)出了点事情,你能不能回家。”我问什么事情,严重不严重。他说不严重。我说我明天赶回去,明天中午出发,傍晚到家。回到宾馆,继续写稿子。8点多钟的时候,姨夫打电话过来,说父亲出事了,问我什么时候回家。我说明天。之后的两个钟头,不停地有人打电话过来。我知道,父亲出了大事。
10点半,我的稿子才写了一半,因为不停地有电话打来和对父亲的担心,所以头绪很乱。这时候,姨夫的第二个电话又打来了,说:“你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,马上回家。”他说话的时候,我哭了。我想,父亲一定处在弥留之际,想看自己儿子的最后一眼,想跟我说几句话。
把赶稿子的事情委托给了《齐鲁晚报》的胡近东,所有的采访工具也扔在了他那里。出了门,花元租了一辆出租车,我开始了工作后的第一次回家,一次悲伤的探亲。
路上四个半小时,家里不停地打电话问我到了哪里,从济南,到淄博,到青州,到潍坊,到昌邑,到莱州。到了莱州已是凌晨3点半,换一辆出租车,到家已是4点半。
进了门,母亲、外婆、姨夫、舅舅和两个朋友在那里等我。医院看看父亲。他们说天明吧,天明太平间才开门。我知道,我一路上的期盼、焦虑和无数次祈祷都白费了。
父亲早已经死了,他不要我了。
父亲是一个石匠,从13岁就开始干这个行当。在我曾经生活的那个村子里,他有一个绰号,叫“铁笔秀才”,是人们对他手艺的夸奖。父亲因为这个绰号,而有那么一点点虚荣,所以他在开采石头的时候,总希望能够做得尽善尽美,不要坏了自己的名头。
在我读高二那年,父亲到了莱州市银磊石材有限公司工作。那是全国最大的一个石材企业。父亲在它下属的一个子公司里做采矿的活儿,我们那儿都叫“打石头”。
我的老家,没有别的资源,土地的出产,仅仅维持温饱。几乎所有的家庭都靠石头为生,有能耐的在外面跑石材生意,大部分男人都在采石矿里“打石头”,只有最没本事的男人才种田。然而“打石头”这种活命的方式,实在危险。
因为在山上干活,父亲总是穿一些破旧的衣服,上山前是干净的,下了山都已经被汗湿透了。上山很费鞋,父亲的鞋子是母亲“赶集”给他“批发”来的,有时候是胶鞋,有时候是布鞋,单位发的翻皮鞋他自己不舍得穿,总是要大号的,说是留给我穿。
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,从幼儿园到小学,到初中,到高中,到大学,父亲的凿子从来就没有停止过。他为我凿出了一条成长的路,却给自己凿出了一座坟墓。
我目睹了迟家庄的变迁,我还保存着原来迟家庄的山上郁郁葱葱的林木里活动的记忆。我曾经在那里摘过松球,捉过蝎子,逮过兔子。炮声隆隆,父亲与他的同行们凿子声响越来越稠密,越来越急促。新房子多了起来,电视机多了起来,汽车也多了起来,人们的穿着已经与城里人没有了区别。山在这种变化中秃了,白花花一片,像一张得了皮炎的脸。白天是石匠们“放—炮—喽—”的喊声,晚上是机器的轰鸣。幸福就是这样来临的。为了这种幸福,人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。
受伤是经常的事情。我小时候,时常看到父亲天不亮就穿着拖鞋或者布鞋上山“打石头”,天很黑了才又“踢嗒踢嗒”着下山。我经常看到他的身上出现伤痕和血迹,有时候在手上,有时候在脚上,还有一次钢钎上崩裂的一块钢渣进入了他的小腿肚子,过了几个月才“长”出来。那时候,石匠们的受伤,是司空见惯的事情,所以不但自己连父亲本人都没有特别在意。
死亡也时有发生。由于大部分采石矿都是私人承包,矿主和石匠们都想多挣点钱,很少去考虑安全的事情。由于没有足够的安全保障,也缺乏严格的管理,几乎每年都有人被石头夺走性命。所以父亲不是第一个,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被石头夺走性命的人。就在父亲出事的当日,邻村的一个采石矿在爆破的时候出了问题,三个石匠当场被炸飞,矿主吓得不知躲到了何处。所以今天的我已经把重阳当成了一个伤心的节日。
在年的重阳,邪神如此地肆虐,即使登高的人他都没有放过。
母亲说,那一天中午,她要父亲到邮局去取我汇回家的钱,父亲说:“今天下午要放炮(爆破),少了我怎么行?”父亲上山的时候很高兴。他拿着一把钉耙舞来舞去,还唱着歌。母亲在后面喊:“你等等我!”他理也不理。那把钉耙断了一个齿,他想拿到单位里找人帮忙焊接好。他走得很匆忙,以后母亲见到他的时候,他已经躺在太平间的铁棺里了。
出事的时候已经快下班了。爆破已经完成,石料的质地和尺寸都很好,整个矿里都很高兴。大家都收拾工具准备下山的时候,父亲想去看看那块石头,石头横在半空,他钻到了底下。抬头的时候,石头突然嘎嘎地开始断裂。父亲向后退,一块石头绊倒了他。这是父亲生前的同事告诉我的事故的整个经过。父亲埋葬后,我和母亲、小妹去父亲出事的地点祭扫的时候,也是个黄昏。我看到地上有一小摊血迹。我看到天边的夕阳,与血迹一样地红,一样地伤心。
在接下来的几天里,我作为家中惟一的男性,开始处理父亲的善后。可我什么都不懂。父亲的单位与我们商谈赔偿的时候,我突然觉得,生命真是脆弱,如此不堪一击。一个生龙活虎的人,说死去,转眼就死去了。赔偿十分顺利,因为我们没有过多的要求,只要他们按政策办就是了。父亲已经死了,赔偿、慰问、调查,种种一切,都只不过是形式而已,对于这个家庭,还有什么意义?
10月19日下午,父亲的遗体火化。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,出殡。一切都按照老家的习俗。家族里的人负责帮忙处理日常事物与吃饭、喝酒,我能为父亲做的,只有痛哭、下跪和不让自己倒下去。
母亲伪装出来的坚强十分脆弱,小妹回来的时候,待在天井当中,连哭泣都已忘记。而我自己,想做一些事情,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。
在处理父亲善后的七天里,小妹不停地问我:“爸爸什么时候回家?”她不相信父亲已经死了。我也不相信,母亲也不相信。我们老是觉得,他出远门去了。
然而,父亲还是死了。这个家庭的结构发生了变化。
整理父亲的遗物,是一个更为悲伤的过程。睹物思人,每个与我经历相似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。
我不知道该丢掉哪些东西,该保存哪些东西。以前我曾丢掉了父亲写给我的信,我现在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误。现在丢掉父亲的一些遗物,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为将来犯下的错误。
父亲的遗物中有一张50元钱的收据。他单位的领导说那是“三路一桥”的集资款。“一桥”是高架桥,“三路”包括高速公路、铁路,剩下的“一路”是什么,至今我也没弄清楚。莱州要修建这些东西,市民们要集资。母亲告诉我,父亲曾经说过,这钱他是为我交的,为了以后我回家方便,有高速公路走,还有铁路走,不会像现在这么麻烦。母亲说,父亲一直认为这是件好事。尽管父亲不知道这种集资的程序是否合法,也从来没有想到去问讯,他交了50元的集资,毫不犹豫,却永远不可能享受未来的各种构想了。
我是12月1日晚上再次回家的。之前我在烟台采访“11.24海难”。这是单位的任务,我没有办法拒绝。于是便只能希望采访能够顺利,能够不误过12月4日。
12月4日,是父亲的最后一个“七”。山东农村的习俗是,人死后每过七天家人便要去给死者“烧七”。我在处理父亲遗物的时候,为父亲烧了“头七”,其余的“七”,则纯粹是一种伤心的怀念,偶尔将刊发自己报道的报纸烧一份给他,希望他能看到自己的儿子正在努力,也知道那只是安慰自己而已。
父亲的文化水平不高,只有小学毕业,他甚至看不懂《南方周末》的许多报道,然而只要有我的稿件,他总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完。一篇四五千字的报道,他有时候要念一个晚上。母亲有时候很烦,就问他:“你念来念去,看得懂吗?”尽管他不懂,还是很倔地反驳:“我怎么不懂?自己的儿,我怎么不懂?!”
12月1日的晚上回的家。母亲见到我的回来,多少有些高兴,只是对我的突然消瘦有些担心。丈夫的突然离去,使她的眼里只剩下了儿子。依照农村的习俗,我已经成为她惟一的依靠。她的眼里只有我的消瘦,却没有发现自己的明显苍老。
第二天的早晨,母亲早早起了床,在套间里翻来翻去。过了一会儿,她拿出了七张定期存单,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柜子角落里拿出来的。她让我看一共有多少钱。元,是父亲操劳一生的积蓄。其中还包括我给他们寄回家的元。他们没舍得花,说是想留下来,为我以后结婚用。
父亲生前已经戒了烟,有一年多了。我还在抽。他和母亲劝了我很多次,我也下了很多次决心,却终于为自己找了许多理由,搪塞了过去。在套间的一个抽屉里,有几条烟和十几个打火机。母亲说,那是父亲留下来,准备我回家过年用的。
母亲一直很遗憾,她的儿子有两架相机,家中却没有一张“全家福”。我在父亲死后两次回家,母亲总是反复地问:“能不能把你爹和我们的像合成一张‘全家福’?”
曾经有个算命先生说父亲今年10月有灾祸。父亲和母亲都不太相信。父亲出事之后,母亲一想起来就心痛,老是对我说是她害了父亲。
自己干的是文字工作,写的东西里却很少提到父亲,惟一的一次还是说:“父亲是个石匠,怯懦又没有什么心计。”现在想起来,真的是很难过。
12月4日上午,母亲给开始整理“烧七”需要带的东西。除了香火之外,她还给父亲折了一个“钱包”,一个“手提包”。
下午3点,“烧七”。
第二天早晨6点,我走上了回广州的路。我的心里已经少了悲伤,而是多了怀念和责任。
记得10月底,我处理完了父亲的丧事,准备回广州的时候,母亲对我说:“我感觉一下子老了。”我感觉到眼泪老是往上冒。我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,带着点苍老。
回到广州后,一位朋友为了安慰我就请我到他家吃饭。吃完饭,他说了一句:“父亲的去世,是儿子成长的代价。”
我不知道,我是否已经长大。只是觉得,自从父亲死后,想了很多事情,突然发现曾经仇恨的人已经无法仇恨,曾经斤斤计较的许多事情,都觉得很可笑。我只想照顾好我的母亲,安慰父亲的在天之灵。我希望有机会去北京,带着父亲的遗像,了却他生前“到北京看看”的惟一心愿。
年10月17日,我的父亲死了,只有47岁。还差19天,我满23岁。
作者:迟宇宙 发表于年12月29日《南方周末》新年特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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