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洪斌丨刘节的大学生活侧影及其学术思想之

连载三之二,原载《南开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年第5期,作者: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朱洪斌

死难学生的鲜血掀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大风暴。从6月1日开始,工人罢工,学生罢课,商人罢业,租界华捕罢岗,几乎瘫痪了整个上海。上海总工会、全国学生联合总会、上海学生联合会、商总联会等四团体组成“工商学联合会”,统一领导上海各阶层的反帝斗争。其他城市纷纷组织后援会,举行示威游行,五卅运动迅速向全国漫延扩大。上海各大学的学生领袖及活跃分子,纷纷参加全国学联、上海学联的工作,成为驻会干部,或接受任务分赴各地。以南方大学学生为例,全国学联、上海学联派代表分八路赴全国各地宣传“五卅惨案”真相,募集援助工人的资金。梁栋代表南大,负责京汉路。[1]徐玮组织“返海(门)旅沪同学会”,回江苏海门募集资金支援罢工工人。[2]

校外的风潮如火如荼,刘节却没有参与的迹象,随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南大学潮,却意外地将他卷入其中,成为事件的关键人物之一。这场学潮的直接后果,是导致一部分师生脱离南大,另外筹创民国大学。钟显华《刘节学术年表》最早披露此事梗概:“一九二五年,因参加学潮,反对满清复辟,先生与王力、刘荣简三位同学一起被南方大学校长江亢虎开除。因支持学潮被解聘的殷芝龄、胡朴安、何炳松、周予同等十四名教授在上海创办私立国民大学,先生转上海国民大学哲学系就读,与王力(字了一)同学。”[3]其实南大学潮之鼓荡,并非“反对满清复辟”,而是反对与清室暗通款曲的校长江亢虎。南大学潮的爆发与五卅风潮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对此研究者多未觉察。有关这场学潮的始末源委,南大学生会编印的一册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(上、下卷)有较为丰富的材料。

8月初,沪上各报刊载“清室善后委员会”清点故宫所搜出的一批秘密文件,包括升允、陈夔龙等人的奏折,康有为、金梁、江亢虎等的亲笔函札,牵扯清室密谋复辟的种种勾当。其中涉及江亢虎的有三件,即年3月江亢虎两次致函清内务府大臣金梁,请求觐见溥仪,以及金梁向溥仪奏报该事的一道奏折。为求见溥仪,江亢虎自夸出身科甲世宦,通晓国际大势,同时竭力奉承溥仪,写下一段肉麻而刺目的话:“逊帝英明,前途有望,宜广求智识,博采舆情,用非常之才,以应非常之变。”[4]文辞腔调,犹如一篇遗老的劝进表。依金梁的看法,“江亢虎言满天下,中外知名”,故力劝溥仪同意召见,藉以收买人心。[5]清室善后委员会公布材料后,致函北京地检厅、高检厅,控告阴谋复辟的金梁、康有为、江亢虎等人。此事一经公布,舆论大哗,仅就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收集的报刊资料统计,在不足一个月内,沪上已有大小37家报刊报道和评论了江亢虎事件。

8月8日,南大学生会召集暑期留校学生开会,议决致电江亢虎,要求他予以澄清,如果报道属实,应即退职。[6]江氏在报上发出申明,承认确有其事,但辩解称:求见溥仪,不过是“随缘说法,倡导夙昔之主张”,复辟与他无关。[7]8月10日,学生会暑期留校委员经讨论,函请殷芝龄教务长、杨自荣事务长召集教职员会议,组织校务维持会,代行校长职权。次日,殷芝龄主持校务会议,到场教授17人,职员5人,学生会代表5人,附中主任1人,共计28人。哲学系教授李石岑率先发难,“当时李石岑提出紧急动议后,何炳松、梅思平、陈定谟、杨自容、胡朴安、戈公振、王力、刘节、刘荣简诸君等先后发言,均极愤慨,谓为本校荣誉及今后进行计,应即否认江亢虎为校长。”最后,议决用全体教职员的名义刊登启事,否认江亢虎为校长,并赞同学生会的提议,选出胡朴安、李石岑、殷芝龄、杨自荣、何炳松、陈定谟、陈德恒、夏晋麟及附中主任张四维等9人为校务维持会委员。[8]学生会随后发出通告,宣布:“自八月十一号起,将江亢虎之校长职务永远撤销,并委托南方大学教职员全体组织校务维持会。自即日起,南方大学校长职务及以后学校进行一切事宜,悉由校务维持会负责担任办理。”[9]校务维持会也在沪上各报登出否认江亢虎为校长的启事。

由此可见,“驱江运动”最初由学生会发动,校务维持会的提议也来自学生会,并得到大多数教职员的支持。在8月11日教职员大会中,代表学生会慷慨陈词的是王力、刘节和刘荣简(—,后改名刘披云)。刘荣简年考入南大,在徐玮的启发下,加入共青团,积极参与“五卅”学生运动,当时已转为中共党员。[10]据他的回忆,“我原来在南方大学念书,年闹学潮,反对校长江亢虎向溥仪称臣,搞封建复辟。我们出版了两期‘驱江特刊’,我曾写过反对江亢虎的长篇文章。当时驱江运动以我为首,还有王力(现在文学研究所)、刘杰(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,已故),我们三人反对最力,都被学校开除了。”[11]可见这场学潮的背后有中共党团的推动和领导。

8月17日,江亢虎率人突袭南大,拉拢依附他的一部分师生,宣布恢复校长职权,辞退教授胡朴安、李石岑等十四人,开除学生刘荣简、刘节、王力三人,将“倒江派”师生强行撵出校园,其余同学一概扣留。同日,中共领导下的上海学联通过“积极援助南方大学学生驱江案”,包括致电段祺瑞请通缉江亢虎等;发表声讨江亢虎之宣言通电;出斥复辟嫌疑犯江亢虎特刊。[12]全国学联及武汉、北京等地学联也发电声援。8月20日,南大学生会发表长篇宣言,胪举江亢虎任职以来的一系列丑恶行径,包括阴谋复辟、诱害青年、办学牟利、旷弃职务、藉学校以经营私党、摧残爱国运动、欺骗学生、烂聘教授、强占校产等九项。[13]刘节作为学生会会计,为反击“拥江派”的诬蔑,发出个人启事,表示决不屈服,“日来为反对复辟疑犯江亢虎长校,被迫出外,仍追随诸委员共同努力奋斗。”[14]校务维持会联合十九位教授,发出抨击江亢虎的启事;并于8月19日经协商,决定创办一所新大学,定名为国民大学。8月21日,不满江亢虎勾结巡捕、强占校园的部分南大学生愤然离校,誓言抗争到底。8月22日,新大学宣告成立,公推章太炎为名誉校长,聘殷芝龄为教务长,着手租定校舍、登报招生、延聘教授、规划系科等一系列筹备工作。至9月中旬,国民大学正式开学,录取的新生,连同各大学转来之学生,总计有三百余人。[15]王力、刘节等转入国民大学,继续求学;而刘荣简进入上海大学,作为上海学联的驻会委员,投身群众运动。

清季民初,江亢虎以倡导社会主义著称于世,年、年两度组织“中国社会党”(后更名为“中国新社会民主党”),长期游走于国内外各种政治势力之间,故有“社会主义理论大家”“变色龙”等褒贬不一的绰号。[16]因其素有社会声望,年秋经南大学生会提议,江氏执掌校政,不料三年后竟因学潮而狼狈不堪,虽然暂时得手,最终只能以辞职了事。究其根源,并不仅仅是几封私信,或跟溥仪小朝廷说不清的瓜葛,而是在政治思想日趋激进的革命语境中,江亢虎的政治观念、言论行事早就沦为革命的靶子。从“驱江运动”演变的过程,及与之相关的政治思想背景来看,这场学潮犹如“五卅浪潮”荡漾起的一串涟漪。

围绕“驱江运动”的各种舆论,除去一些小市民式的无聊感慨外,大多数的评论是针对政治和人格两个角度。来自政治思想领域的批判,不局限于事件本身,而是把江亢虎现象与民国的政治现状联系起来,把“驱江”当作是思想及政治革命的应有之义。国民党系统的《民国日报》发表连续评论,指出民主共和政体早已建立多年,社会中仍有活跃的复辟势力,足以证明民国的政治紊乱、法治失效。遗老们的复辟行为并不可怕,值得警觉的是那些顶着时髦外衣的思想界人物。当前最迫切的任务是以三民主义统一知识界的思想,进而确立建设新中国的方向。[17]中共对“五卅惨案”的解决方案,是要把反帝运动进行到底,取消一切不平等的条约。那些主张缩小范围,只从法律层面追究巡捕杀人罪行的知识精英,则被看作“妥协派”大加挞伐。在萧楚女的笔下,“妥协派”包括梁启超、张君劢、丁文江、胡适之、江亢虎、汤尔和等,“是属于生活优裕的绅士阶级”。[18]瞿秋白愤怒地指出,“如梁启超、江亢虎等,竟要蒙蔽民众,把反对一切不平等条约的运动,变成对英对日的狭义的国家主义,甚至于变成反对工部局巡捕杀人的简单口号,这简直是代帝国主义想法,替他们巩固这种统治制度,把群众的目光只放在杀人问题上去,仿佛只要帝国主义不杀人,我们便无论甚么,都愿意容忍。”[19]在刘昌群看来,清室复辟文件的大暴露,“证明空挂十四年‘民国’招牌的中国政治、思想,都仍处于绝端反动状况之中。”对于左派青年来说,“一方面要厉行政治革命,打倒一切反动的封建军阀。一方面要厉行思想革命,打倒一切思想反动的知识阶级”。梁启超、张君劢、胡适、江亢虎这些“妥协派”,都被划入思想反动的知识阶级。故他呼吁要站在“拥护中华民国和力求国内思想进步”的观点上,一致起来援助南大师生的“驱江运动”。[20]

教育学术界人士虽然痛斥江亢虎形同“民国叛徒”,但没有过多使用政治意识形态的观念,而是更加侧重于道德的谴责。南大学生会是学潮的主力,他们斥责江氏“败坏学风,贻误青年”,“驱江”乃是基于道义廉耻之争。[21]教授胡朴安是支持学潮的中流砥柱,他认为:“以复辟之主谋而言,江亢虎之罪,自在康有为、金梁之下;以个人之人格而言,江亢虎之卑污,尚不及康有为金梁之表里如一。”[22]江氏人品甚至不如遗老,这是教育界人士的主流态度。故校务维持会一致认为,拒江之举即是“拒绝人格破产之校长”。[23]对他们来说,驱逐江亢虎,犹如传统社会士人的“清议”。既是实践知识阶层的道德自律,也是坚守大学“人格教育”的底线。他们被迫离开南大后,为新创之国民大学确立的教育宗旨是:“以养成健全人格,增进学术为宗旨”,亦是鉴于江亢虎事件的教训而订立。作为学潮骨干的刘节,应该也是基于同样的立场。

[1]《学界昨日情况:学生总会各省宣传员昨日出发》,《申报》年6月8日。

[2]《徐玮传略》,共青团浙江省委编:《纪念团省委建立六十周年专辑》,第26页。

[3]钟显华:《刘节学术年表》,杨瑞津编:《刘景晨刘节纪念集》,第页。

[4]《江亢虎请觐见函一》,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上卷,年,第3页。

[5]《金梁为江亢虎请觐奏折》,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上卷,第4页

[6]《南方大学学生会第一次电诘江亢虎》,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下卷,第1页。

[7]《江亢虎之滑稽的声辩》,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上卷,第7—8页。原载《时报》年8月10日。

[8]《南大学生会请求组织校务维持会详情》,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下卷,第2—4页。

[9]《南方大学学生会公告》,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下卷,第7页。

[10]四川省岳池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:《岳池县志(—)》,成都: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,年,第—页。

[11]《刘披云同志的回忆》,上海市委党史征集委员会主编,王家贵、蔡锡瑶编著:《上海大学(一九二二—一九二七年)》,上海: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,年,第91页。“刘杰”应是“刘节”之误。

[12]《上海学生联合会积极援助南大驱江运动》,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下卷,第28页。

[13]参阅《南方大学学生会第二次宣言》,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下卷,第12—17页。

[14]《南方大学学生会会计刘节启事》,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下卷,第18—19页。

[15]《上海私立国民大学成立之经过》,《教育杂志》第17卷第9号,年9月,第4—5页。参阅殷芝芳:《本校周年大事记》,《国大周年纪念特刊》,年10月,第5—6页。

[16]江亢虎的经历、思想,颇为复杂。梁漱溟评论他是“有胆有识,可无品行”,“好投机,出风头”。(梁漱溟口述,白吉庵撰著:《梁漱溟访谈录》,北京:人民出版社,年,第44—45页)细致的研究,参阅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:《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?译稿·民国名人传记辞典》第四分册,北京:中华书局,年,第1—7页;吴相湘:《江亢虎与中国社会党》,《民国政治人物》,北京:东方出版社,年,第—页。

[17]《论新发现的复辟叛迹》《为复辟文件而生之忧虑》,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上卷,第19—22页。原载《民国日报》年8月7日、18日。

[18]楚女:《反抗五卅惨杀运动中所见的阶级斗争》,《中国青年》第4卷第86期,年8月1日,第页。

[19]秋白:《帝国主义之五卅屠杀与中国的国民革命》,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:《五卅运动史料》第一卷,第页。原载《向导周报》第期,年6月22日。

[20]仲雯:《复辟奏折中之中国知识阶级》,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上卷,第28—30页。原载《中国学生周刊》第4期,年8月25日。仲雯,即刘昌群。

[21]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·弁言》,第1—2页。

[22]胡朴安:《南大去江之经过及我个人之意见》,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下卷,第23页。

[23]公展:《论南大否认江亢虎长校事》,上海南方大学学生会编印:《江亢虎阴谋复辟及南大驱江运动纪实》下卷,第30页。原载《商报》年8月15日。

朱洪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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